第一次见曾大哥,我在病房门口站着,不敢走近一步。他,除了如护士长所说的特别肥胖外,脸还严重变形扭曲,五官像一团淤泥被人从右侧袭击过。我怕他的样子,怕这样一个人会把我当成侵犯者。
第二次见曾大哥,我鼓着勇气在他的病床旁坐下。没想到,他不但没拒绝采访,还愿意信任我,把话匣子打开。这个近50岁的男人,让陪护把病床摇起,好与我平视着对话。他跟我说,他至今犯了三件大事被抬进医院。第一件,5岁那年,他遇到一场火灾,在医院做了植皮手术。第二件,2009年圣诞节前,他脑出血在医院昏迷了五天。第三件,就是现在,他喝三天白酒后急性脑梗死,左侧手脚几乎不能动弹。只是,他自嘲命硬,三次都只是在鬼门关前晃悠了一趟,又回到人间。
他每说一句话,神经就要受一次压迫。他吃力,我听起来也不很清晰。有时,我得请他重复一遍。他就把声音放大、放慢。聊起他如何与现在在美国的初恋分手,如何在珠海创业,每天用一碗红烧肉把自己养胖,又如何回到珠海与当年一起闯荡的朋友畅谈畅饮,他就会好像从肚皮鼓底下发出沙哑、沉重而又带有回声的“呵呵呵”的笑声,一大一小的眼睛几乎全看不见了。
后来,曾大哥能坐起来了,他就特别不愿意躺床上。每次见他,他都是坐在窗口的小板凳上,让墙壁、病床和床头柜卡住身体,以保持平稳。他把胳膊撑在窗台上,往窗外可以瞥见冬日翠绿的枝叶,往室内可以看一看电视。窗台上必放着烟和打火机,做设计和策划养成的抽烟习惯他始终改不了。护士们劝他,没收他的烟,他就把她们骂回去。“我虽然是个病人,也要保留点人身权利,是不?”他固执地说,话语里,似乎深藏着多许无奈与悲凉。他头顶的窗子,一直开着。他笑着解释,胖子怕热,要吹点冷风才舒服。顺带方便的是,他一抬右手,就可以把烟灰抖落在窗外的护栏上。住院不到一个月,那儿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烟灰。
有一次我们正聊着天,他用右手撑着窗台,试图把身子挪到床上。他230斤的体重,左腿和手几乎使不上劲,在三四十厘米宽的狭长空间里,差一点摔倒在地。护工埋怨他,不能乱动,再摔可担待不起。“我就想从床头柜拿水果送给小石,都不可以吗?” 好几次,他送我水果。苹果、橙子、柚子、哈密瓜,都硬塞给我。“没什么能给你,等我能够走路了,再好好报答你。”他一字一句地说,音量也比平时聊天高。我惊诧、幸福、忐忑、惭愧,不知所措。我带着目的性去接近他,探问他,倾听他,甚至从交流中获取他的智慧,受到他的指导。我还未谢谢他,他却先来谢谢我。
有一次,我在医院天桥口碰到护工推着他,往门诊大楼方向去。我大声喊住他,他微微昂起头,说要去做高压氧。白日的阳光把他的脸和臃肿的身子,照得格外清晰。路过的行人,望向他,又匆匆走开。在医院,或许人们早就有心理预期,会见到各式各样人的遭遇,有的人带着镣铐,有的人鲜血淋淋,有的人悲痛跪地,有的人如他与常人太异。我杵在原地,想陪他一起,又犹豫不决。他大概是看到我的为难,抬起右手,朝我挥一挥,示意我继续去忙。后来,在帮他编辑一条给女儿的短信时,我才知道做高压氧会让他痛到深入骨髓。而不能走路,不能轻松地说话,每天关在病房里,对他来说,堪比行刑。
几次采访下来,文章写好发表了,媒体的关注度如我所愿,电视台的人竟也要来采访他。那天,我闻讯不安地赶到病房的时候,他已经接受完采访。我记得他曾跟我说,他不愿意透露真实的身份信息。我怕他怨我公开了他的经历,给他带来了麻烦,就颇为小心地问他可好。“小石,幸好你刚刚没看到我不能走路,难堪的样子。他们拍了好多镜头……”他没一丝抱怨,只窘迫、难过地指了指他的左手和左腿,“我这里不能动的镜头。”我坐在他旁边的病床上,鼻头一酸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
我惋惜他,心疼他,我希望他的经历可以让更多人知道没有节制地饮酒、抽烟、加班等不良生活习惯真的会啃噬健康,或许还能让同样危险边缘的人有所警醒和改变。这便是我写报道的最大价值所在。可是,如果这样的报道对于病人来说是一场二次伤害,我要怎么做呢?是该要放弃,或者做出弥补的吧。因为,和医院的医护人员一样,我们人道的立场与关怀永远是第一位的。
12床的曾大哥走了。在医院,在每一天充斥着不安、挣扎、痛苦的人来人往的这里,还会遇到更多的善良、慈悲、勇敢和刚强吧。曾大哥给女儿的信中说,她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勇气。而我们,如若能化作他生命途中的一缕光,便也给“活着”增加了一份理由,给“勇气”增加了一份力量。